“奥林匹克之舟”不会在国际秩序的漂流中沉没——专访北京冬奥组委运动员委员会主席杨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世界知识 Author 本刊记者／安刚
在中国体育史上，有一个名字被永远铭刻，那就是“杨扬”。在2002年的盐湖城冬季奥运会上，杨扬夺得女子短道速滑500米比赛的金牌，成为中国第一位冬奥会冠军。在那届冬奥会上，她还夺得女子1000米速滑冠军，并与队友摘取女子3000米接力银牌。两个月后，杨扬又参加了在蒙特利尔举行的世界短道速滑锦标赛，一人独得女子500米、1000米、1500米及个人全能四项冠军，并与队友合作摘取女子3000米接力金牌，从而实现了世锦赛女子个人全能项目六连冠。
一名运动员的终身使命
杨扬无疑是位成功女性，不仅是因为她出色的运动表现——时至今日，杨扬仍以59个世界冠军的数量保持着“获世界冠军最多的中国运动员”地位，更是因为她对国际奥林匹克事业的热爱与投入——她拥有长长的国际体育官员履历，1999年起先后担任过国际滑冰联合会运动员委员会委员、世界反兴奋剂运动员委员会委员、国际奥委会妇女与体育工作委员会委员、国际奥委会运动委员会委员、国际滑联理事等职务。
杨扬至今仍记得她1999年首次参加国际滑联运动员委员会会议时的尴尬经历。那时她不会讲英文，面对滑联主席和理事会的快节奏运作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提问、如何发言。茶歇时分，她通过译员问会议主席，“我该做些什么？”主席回答：“这该由你来告诉我，因为这是你的体育项目！”
杨扬被瞬间点醒，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作为运动员，应该为自己做出争取，营造更加公平、安全、美好的竞赛和训练环境。”回到国内，杨扬开始从具体的实事做起，第一个举动便是在训练馆里贴上禁止吸烟的告示，那时全国尚未立法禁止在公共场所吸烟。从那以后，杨扬各项工作始终是围着中国运动员群体转的，为退役运动员发声，保护他们的权益。2006年杨扬退役了，也是在那一年，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雅克·罗格提名她出任国际奥委会妇女与体育工作委员会委员。杨扬说，她至今仍在努力践行罗格常讲的一句话：“你一旦当了运动员，终身便是运动员。”
如今，杨扬是十三届全国政协教科卫体委员会委员、十二届全国青联副主席，国际上则担任着国际奥委会道德委员会委员、国际滑冰联合会速滑第一理事、世界反兴奋剂机构副主席（世界反兴奋剂组织是由政府代表和体育代表两方组成）等职务。2011年她创立了“冠军基金”，用于支持青少年体育教育和运动员职业再发展。在最近一届全国政协会议上，杨扬的提案是“关于加强社区儿童青少年体育设施规划和建设、打造儿童友好型社区”。业余时间，她坚持到她创立的“飞扬冰上运动中心”手把手地带孩子们滑冰，这是她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刻。2015年底，2022年北京冬奥会、冬残奥会组委会正式成立，杨扬出任运动员委员会主席，得以在更高层面上履行一名终身运动员的使命。
2020年7月19日是莫斯科奥运会开幕40周年纪念日，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在接受访谈时谈及政治抵制对运动员的伤害。
“疫情下的奥运会”
近几年，杨扬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协助筹备北京冬奥会上。在2019年6月的运动员委员会半年会上，她和同事一道，以运动员的需求为核心向组委会提出了40多条意见和建议，小到运动员村的生活设施完善、大到如何做好“会后奥运遗产”规划，等等。她也像一名真正的体育大使一样奔走四方，利用参加世界运动员大会等活动的机会，推介北京冬奥，同时也把世界各地运动员的具体需求带回北京。
杨扬介绍，北京冬奥会筹备工作按照既定节奏，已经进入场馆建设收尾及测试赛阶段。杨扬说，北京冬奥会的申办理念是“以运动员为中心、可持续发展、节俭办赛”，运动员委员会的任务就是在筹备工作当中确保运动员的权益和需求得到保障和满足，两年后希望用精心的准备、用心的服务打动来自全世界的运动员，为他们呈现一届毕生难忘的奥运会。
就在2022年北京冬奥会筹备进入加速阶段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国际奥林匹克运动成了首当其冲的领域之一，2020年东京夏季奥运会不得不推迟一年举行，这在124年的现代奥运史上还是第一次。2020年7月24日原本是东京奥运会开幕的日子，此前一晚东京奥组委在赛会主场新国立竞技场举行简短仪式，重启一周年倒计时。空荡荡的会场上，一边同白血病抗争、一边努力备战东京奥运的游泳运动员池江璃花子手持圣火火种，向全世界重新发出“面向未来”的邀请。仪式结束时，竞技场大屏幕播放了宣传短片“东京2020+1”，片尾打出“圣火因希望不熄”字样。深受感动的杨扬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了这个短片，同时写下这样一句话：“梦想，圣火为你照亮前行之路！加油！”。
2022年2月4日是北京冬奥会预定开幕的日子。如果延迟一年的东京奥运会能够举行，意味着北京冬奥会将成为历史上距夏季奥运会间隔最短的一届冬奥会。杨扬说，竞技状态稍纵即逝的运动员们最不希望错过的就是奥运盛会，“作为体育人，我们更愿积极面对困难和挑战，甚至希望能在夏、冬两个奥运会距离仅半年左右的新情况中发现新机遇，更好地推广奥林匹克精神和价值”，也正如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在7月中旬的访谈中表达的那样，把重新举办的奥运会变成庆祝人类团结和世界从疫情中复苏的节日。
杨扬说，北京冬奥会的筹备工作一定会把安全放在首位，防疫工作已是其中关键一环。据杨扬介绍，国际奥委会已分别同世界卫生组织、联合国等国际机构以及各利益相关方成立工作小组，共同寻找办好“疫情下的奥运会”的最有效方式。北京冬奥会组委会也在同国际奥委会、世界卫生组织、各体育单项联合会等组织积极开展合作，做好相应筹备工作，“把国际奥委会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好，向世界展示中国文明、进步、负责的大国形象”。
2018年韩国平昌冬奥会上，杨扬与美国代表团的好朋友们合影留念。
“奥林匹克主义”让政治走开
在我采访杨扬之前，巴赫主席刚刚在国际奥委会第136次全会上宣布谋求竞选连任。他随即在接受访谈时追忆了40年前莫斯科奥运会遭抵制及其引发的连锁反应。巴赫当年曾作为1976年慕尼黑奥运会男子击剑金牌获得者参加联邦德国是否应抵制莫斯科奥运会的公开辩论——“那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当时要让运动员的真实声音被听到、被采纳，几乎是不可能的”。巴赫直言：以政治为由抵制体育活动有百害而无一利，任何试图发起抵制活动的人都应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这种现象绝不应再发生在未来的运动员身上。
巴赫同时在国际奥委会官网上发表长文《“奥林匹克主义”与新冠疫情》，指出，作为勇于负责的组织，国际奥委会应该敢于展望危机过后的世界未来，“在后疫情时代的世界体育运动中，奥林匹克价值观和奥林匹克运动会将处于何种境地，是我们不得不去设想的必修课。”
杨扬在采访中介绍了“奥林匹克主义”（Olympism）一词的由来：它是由奥林匹克运动先驱顾拜旦先生首先使用的，本意是将身、心和精神方面的各种品质均衡结合起来并使之得到升华的一种人生哲学。1991年生效的《奥林匹克宪章》对“奥林匹克主义”做出明确定义：以人的和谐发展为中心思想，把体育运动及其与教育、文化的结合作为改善人类生活方式的途径，并且强调奥运选手的榜样作用。
杨扬说，过去20年间，她所看到和经历的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一直都是在各种挑战中前行。比如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后国际奥委会因贿赂丑闻陷入信任危机，2014年以后各国由于费用太高纷纷退出奥运申办，2016年里约奥运会前爆出俄罗斯兴奋剂问题，等等。2013年巴赫出任国际奥委会主席之后，提出了“改变或被改变”的座右铭。2015年12月在摩纳哥举行的国际奥委会全会一致通过了《2020议程》，确定了多项改革措施，比如在正式申办之前国际奥委会向有潜力的城市发出邀请，减少申办费用，国际奥委会自行承担部分差旅费用。
杨扬说，巴赫主席最近接连发表言论，一个原因肯定是他已经意识到了国际奥林匹克运动面临的危机，他的回顾非常清楚地表达了抵制奥林匹克运动并不能达到政治目的，只能伤害运动员的利益和权益，让热爱运动的人们、需要被运动激励的孩子们失去希望。在当年那场由美苏两超为了一己之利掀起的抵制中，两代运动员的奥运梦想破灭，因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受到惩罚，这样的历史教训不应该被重复。
延续代表希望的火种
杨扬说，世界的确正在经历一场系统性的冲击，新冠疫情加速了包括大国竞争在内的很多既有矛盾的发展，催化了国际格局的转换，国际奥林匹克运动很难独善其身，是否会像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再次受到战略竞争的干扰和地缘政治的撕裂，正在成为一个疑问。而这，恐怕是比新冠疫情这样的“天灾”更难防范的“人祸”。
杨扬相信，越是在这样的历史“漂流期”，奥林匹克的价值越是重要，能发挥的作用也是独一无二的。她说，从历史的角度看，由于冷战、单边主义和信息扭曲等因素，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会加深，相互偏见与敌意随之而来，人性和文明则是最后的维系纽带。巴赫主席的文章牢牢抓住了“人”这个中心点，也就站在了文明的高度上。奥运会是现行世界体系中最能超越分歧和隔阂，把国际社会不同成员聚在一起，以面对面、肩并肩的方式，在同一规则、同一标准的公平竞赛中进行交流的机制和场合。“如果把国际奥林匹克运动比作一艘搭载着所有运动员的大船，这艘船不会在漂流中沉没，一定会冲出激流驶入广阔的海洋，为人们送去代表希望和温暖的火种”，杨扬说。
采访最后，我请杨扬谈谈美国——“中美关系还在不断恶化。您认为照此趋势发展下去，两国体育交流会否受到影响？您本人有何希望？”杨扬回答，美国是个体育大国，为奥林匹克运动发展同样做出了巨大贡献，多次承办夏奥会和冬奥会，洛杉矶已获得2028年夏季奥运会的承办权。相信撇开其他因素，仅从举办奥运的角度，无论是洛杉矶、还是北京，大家都希望每一位坚持梦想的运动员能来到奥运现场实现梦想。
杨扬还说，她个人的第一枚冬奥金牌是18年前在美国盐湖城冬奥会上获得的，后来也曾在犹他州修习英文，对那个地方有特殊感情。在中国疫情严重时，包括美国“速滑皇后”、五枚奥运金牌得主邦妮·布莱尔和美国前国家女子冰球队队长、国际奥委会运动员委员安吉拉·鲁吉罗在内的许多美国体育界好友都给她发邮件表达关心，祝福中国疫情尽快过去。后来美国疫情严重了，她也发邮件表示问候，祝福大家都平安、健康。这不是一个平行的世界，大家都希望保持往来，也都尊重对方在竞技场上取得的成就，珍惜彼此的友谊，希望将这种友谊保持下去。“我相信会的”，杨扬说。
- END -
本文内容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往期精彩-热点分析